母亲姓方讳秀英,出生在湖北省鄂州市(当时的鄂城县)洋泽乡草鞋方,时间是年阴历二月二十六日。
我在网上查询,当年的洋泽乡似乎改为现在的泽林镇,草鞋方大概也是过去的旧名,不知是不是现在的杨方村。这一年是甲戌年,属狗。这一天,是阳历4月9日。
母亲出生的这一天是祥瑞还是平淡,已经无法查证。我从父母口得获得的有限信息,给我留下的强烈印象是,随母亲而来的,是接踵而至的苦难。
有关她的家庭,她自己的记忆并不多,大多是通过大姐以及亲友们的转述,很简略。母亲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,也是第三个女孩。
母亲的生父,也就是我的外公,讳名方太阶,由于其父是一位乡村郎中,酷爱读书,虽家徒四壁,却是当地藏书最多的人,我的外公也因此受了熏染,成为当地最有文化的人,年纪轻轻,便开始在私塾传授课业。
外公思想新潮,是当地反封建的先锋人物,崇尚新文化,在当地积极提倡妇女放脚,男子剪发。故此,母亲的一双脚,仅仅只缠了很短时间,稍有畸变,仍不失天然。
后来,革命军兴,外公投笔从戎,参加了国民革命军,随后被派往湖北恩施服役,抗战时曾给家里写过一封信,从此再无音讯。文%¥革后母亲曾试图寻找生父,多方打听,却杳无音迹。
母亲的生母,也就是我的外婆,不知名,只知姓杜,乡人称为杜氏。或许因为生育,或许因为家穷,外婆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,以至于没有奶水喂养母亲,在母亲两岁时,便一病不起,撒手人寰。此时,母亲姐妹三人,便由当乡村郎中的祖父养育。
我这位外太祖也算是一个奇人。某一天,躺在病床上的他,叫来族里人,将躺在靠椅上的他抬进族中的敬堂。敬堂是宗族的祖堂,比祠堂低一级。外太祖独自坐在敬堂里,飞仙而逝。
家中除了一柜书,再无长物,族人用一张芦席,将外太祖埋了。
母亲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姨方桂枝尚未成年,自己都养不活,岂能养活两个年幼的妹妹?在族人主持下,将桂枝姨嫁给了范家坝叶家,再将二姨和母亲送给两户人家当了童养媳。
母亲去的这家姓何,是鄂城西山脚下菜农。此时的母亲,大约只有三四岁,由于出生时,其母多病,没有奶,靠吃藕粉薯粉维持生命,身体贫弱,极为瘦小。何家大概也不是富裕人生,生性节俭,加上主人性格乖僻,母亲的日子,便过得暗无天日。
我在少年时,曾听母亲忆苦思甜,略知道这段经历,母亲去世后,我又特别向父亲求证。
父亲说,那户姓何的人家,如果仅仅只是不给孩子吃饱,或者仅仅只是残酷地毒打孩子,尚可以理解。中国传统中,就有棍棒出孝子之说,打孩子是极其普遍的,几乎每个孩子,都有过少年被毒打的经历。
但是,这位何老先生显然就不是遵循传统,而是阴毒。
母亲年幼瀛弱,却被何老先生逼着干各种家务活以及农活,母亲只要稍稍出错,便会遭到一顿毒打。用来打她的工具是竹条,打在身上,不仅伤及皮肤,也会伤及衣物。为了衣服不因毒打而损坏,能够穿更长时间,何老先生想到一个办法,让母亲脱光。
若是亲生父亲,肯定不忍心将孩子打得过重。可这位何老先生,一旦动手,便无节制,往死里打。每次,母亲都被打得血痕累累,遍体鳞伤。治伤需要花钱,何老先生可舍不得,他因此想出一个独门绝技,逼着母亲喝尿。民间偏方,尿是可以治伤的。
母亲每挨一次打,便得喝好多天的尿,既喝她自己的尿,也喝家里其他人的尿,完全以尿当水喝。
除了因为家务活没有做好而挨打,更多的,还是因为吃而挨打。
母亲因为长期缺乏食物,食量其实很小。到了今天,我懂了其中的缘由,因为长期的饥饿,人的胃便会缩小,食量自然就会小。即使如此,在何家,她也吃不饱。何家毕竟也是贫穷人家,平常的食物,以杂粮为主,加点糙米。而母亲的碗里,从来都没有米,只有玉米红薯之类的杂粮,而且很少。
本就没有吃饱,还要干对于她这种年龄的孩子而言过于繁重的家务和农活,往往就饿得天旋地转,出错就是常事。一旦出错,必然挨一顿毒打。人毕竟有着顽强的求生本能,只要有机会,母亲就会捞到一切可以吃的东西,趁着何老先生不注意,匆忙塞进嘴里,囫囵吞下。
何家还有另一个童养媳,是为何家长子准备的,比母亲大好几岁,母亲叫她嫂子。嫂子见母亲可怜,有机会就偷偷藏一点可以裹腹的东西,找机会塞给母亲。
将东西塞给母亲只是一瞬间,可吃下去,却需要过程。这样的过程,很容易被何老先生发现,于是又会是一次毒打。
谁也不知道何老先生的心是什么组成的,毒打然后喝尿,似乎已经不能令他满意,他那农民的天才创造性,在一个雪夜里得到了极大的释放。
那个晚上,母亲因为饿得无法忍受,认定家人全部熟睡之后,偷了一把喂猪的米糠塞进嘴里。何老先生或许知道母亲今晚一定会偷吃,早已经躲在某处吧。母亲正艰难地嚼着粗糙的米糠时,何老先生拿着竹条突然出现。
于是,又是一场脱光衣服后的毒打,打过之后,是继续罚跪。门外下着雪,门内是刺骨的寒冷。谁都无法想象,强忍着满身伤痛跪在堂屋的母亲,到底经历着怎样的痛苦。
大家都认为军统审讯地下党时无所不用其极,但我从未见过任何文字记载,军统想到了这种折磨人的方法,这位何老先生却想到了,如果说他不是一个奇人,还真找不到比他更有畸形想象力的人了。
这个晚上,饥饿、寒冷、疼痛虽然集于一身,最终因为如山的困意袭来,母亲竟然跪着睡去,却又被大便憋醒。她不敢离开所跪的地方,又无法控制需要排泄,未能忍住,将一堆大便排在了何家堂屋。
清晨,何老先生起床了,母亲还躺在大便上昏睡,身上地上,一片狼藉。
何老先生也知道,昨晚已经将她毒打了一顿,恐怕再难承受另一次毒打。但不打,他又难平心中之怒,便再次发挥他那恶毒的想象力,拎着母亲的耳朵,将她提起来,逼着母亲将大便吃了下去。
这次实验令何老先生的想象力再一次大爆发。他或许想,你不是一直喊饿吗?那好,如果饿,那就吃大便吧。狗为什么吃屎?说明大便有营养嘛。
从此而始,除了毒打、罚跪之外,又增加了一项折磨,吃大便。不仅逼着母亲吃自己拉下的大便,也吃其他人拉下的大便。
何老先生的想象力继续发挥,不久又尝试像喂狗一样,用绳子牵了赤裸的母亲,去粪窖吃排出多时的大便。貌似更让何老先生兴奋的,是在大雪天完成这一伟大创举。
何老先生这些创举,令周围的人看不下去了,他们担心母亲会在不久因此死去,便有一个好心人,瞒着其他所有人,往范家坝大姐家传了一个口信,将母亲在何家所经历的一切,告诉了大姐。
此时的大姐虽已结婚,却仍然还是孩子,听说这一切,除了哭,再无办法。
姐夫毕竟年轻气盛,听说此事,肺都气炸了,当即叫了几个年轻的朋友,赶了几十里地,来到西山脚下,说是大姐想妹妹了,要将妹妹接过去住几天,也想接何老先生一并去住几天,以感谢养育之恩。
其实,姐夫和朋友们商量好了,此行既要将小妹骗出来,也要将何老先生骗出来。他们的计划是,一旦何老先生离开了西山脚下,远离了熟人,他们就将其毒打一顿。
不知是姐夫这些人太过年轻,脸上藏不住事,还是何老先生想到了事出蹊跷,刚刚离开西山不久,突然就不肯向前走。
就这样,母亲被其姐夫领了回来,这段地狱般的日子,才算结束。